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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玲:《伞》CHP. 9

街坊间最近都在议论镇上来了个位高权重的大人物,就连平日里趾高气扬的县令都跪在那位大人的鞋履前,还有不少爱凑热闹的跑到那位大人下榻的地方就为隔着层层守卫看一眼停放在館外的玉輦。“要我说啊,肯定是主上殿下巡狩来了。”八卦自然是少不了柳大娘的舌根,随着天气渐冷她穿上厚重的姜黄色冬装,坐在摊子后面就像一坨捆好的麦草,懒得挪动身子,便遥遥地朝着慧玲喊话。慧玲忙看向四周,然后担心地告诫道:“关于主上殿下的行蹤我们还是莫要随意揣摩得好。”柳大娘忙捂了捂嘴巴,但她没想就此打住,而是从摊后探过身子,压低了声音对慧玲继续道:“听说那輦载富贵极了,镶满金玉宝石,隔着一条街都能见到它在日头底下闪闪发光呢!我看啊,就是主上殿下的玉輦没错了!”慧玲没有回话,她一向对这种话题兴趣缺缺,柳大娘也早已习惯,自顾地滔滔不绝着。慧玲不说话,却不代表她对此没有想法,主上殿下屈尊莅临镇子早已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一向低调的他这次出行却如此大张旗鼓,很难不让人怀疑他是否刻意为之,似邀请,又似挑衅,明显是奔着鬼来的。王宫中没几个人见识过鬼的真面目,大部分都成了他手下的亡魂,包括崔慧玲她自己,人们只听说过他的劣迹,却未曾亲眼见识过他的强大,他的可怖,所以总觉得可以靠些小聪明和伎俩便能将鬼铲除,利用着主上对鬼的仇恨,鼓吹着他不断扩充军备,到头来只怕不仅看不到鬼的败北,反而给自己惹来一身伤痕。看来慧玲早前在话语中明里暗里埋下不要出兵的劝诫,没有一句传到主上的耳朵里去。摒除掉对主上残留的念想,母亲身体也日渐好转,慧玲现下只想快些从书生手中拿到他曾承诺过的酬金,然后带母亲远离此处,既然主上执意开战,鬼也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从那纠缠不清的缘分中脱身已是无权无势的她唯一能明哲保身的方法。

 

她想走,趁着事情还未发展到最坏的境地前,或许这两天就是最好的机会了,和书生约定好的时间就快到了,待她交出最后一个情报,石宫的位置,拿到应得的酬劳,其他的一切便再也与她无关。暮色渐浓,她早已收拾了摊档的东西到家中,刻意清理过的屋内格外空荡,她坐在矮矮的桌几前,眼睛看着桌上的木纹,思绪却游离着。慧玲没有点灯,只剩窗外昏黄的夕照斜斜地射在她面前,在身后拖出一团影子,和角落的黑暗融为一体,随着天色渐敛,窗下唯一的一束光就像是正被四面八方的暗影所蚕食般,直到黑暗攀上了慧玲的背脊。“崔姑娘。”门外的叫喊唤回了慧玲的注意,她缓缓呼出一口气,站起身锤了锤坐麻的大腿,然后披上外衣走到门外,天气比日头里更冷了些,她的呼吸带着一团白蒙蒙的雾气,院外正站着书生,在她们约好的时间里,他准时出现,慧玲却迟疑了,书生的模样和往日里都不同,不再是书生打扮,而是穿上了属于王家的武将装束,他身后停了一乘轿子,四个下人恭敬地站着,就像在等待哪家官宦小姐出行。慧玲心下一凛,她知道,她害怕的事情还是来了。

 

“烦请崔姑娘随在下走一趟去面见我家大人。”崔慧玲搭在门上的手忍不住握紧,她当然知道书生口中的“大人”指的是谁,书生已经打开轿门侧过身等崔慧玲上轿,而她没有拒绝的权利。四抬的木轿几乎完全密封,没有窗户,只有开在轿顶的一扇窗花,割裂了月色。崔慧玲在颠簸中全然不知前进的方向,但她清楚此行的目的地,几乎确信自己将会见到的那个人,她甚至已经开始在心中描绘那个人的模样,却突然发现自己对他的记忆其实屈指可数。成为中殿后因为身份她不会再整日待在地宫中,但她与主上相处的时间也没见得有多少,最多恐怕只是上朝的时候,她像一尊装饰用的瓷器,被摆放在高高在上的位置,俯视着文武百官,俯视着她的父亲,微微扭头,能看到主上的侧脸,翼善冠下眉头总是舒展不开,没有朝服肩上赤底金丝的蟠龙那般张牙舞爪的肆意,而是一直背负着各种仇恨和掣肘。慧玲在某些瞬间能从殿下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他们都在暗流中挣扎,在牵制中求生,作为人类,弱小也坚强地在黑夜中摸索光明。所以,主上曾经成为了她的寄托,可能永远无法逃出王宫的束缚的,她的寄托。看到殿下安稳地坐在属于他的王位上,她就仿佛看到了属于自己的一场小胜利,她用命换来的。

 

轿子停下了,慧玲走出来后,眼前是灯火通明的一条回廊,烛光在侍卫冰冷又坚硬的铠甲上跳跃,就像妄图融化甲胄一点星火,倔强却徒劳。他们站得笔直,无声得仿佛雕塑,沉寂又薄情,就像她曾经住过的王宫,是温暖的烛火也无法融化的冰窟,是锋利的刀刃也无法斩截的牢笼。书生,或者现在该称他为将军,沉默地走在前面,慧玲识相地跟着,两人的身影最终停在了回廊末端的最后一间房前。慧玲藏在外衣下的手紧握着,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来时的路上她想了很多,如今却仍是止不住地紧张,期待和怯懦的情绪混杂在一起,让她一时忘了自己设想好的情境。“殿下,人我带来了。”趟门拉开,将军率先步入了房中,慧玲没有紧随其后,她仍矗立在门前,眼睛探入房内直接寻找那个人,而他也正从卷宗中抬起头来,刚好撞上慧玲的视线。他变得和自己记忆中有些许出入,他胡须中掺了雪花,眼角的沟壑加深了,但这也是正常的,那些是二十年岁月的痕迹。卷宗从他手中滑落,他用手抵在案上,急促又狼狈地站起身,口中发出断断续续的呢喃:“中殿……中殿……”慧玲也曾陷入一时的失神,主上熟悉的面庞,和那一声声“中殿”,仿佛把她拉进了记忆的洪流中,被铺天盖地的情绪淹没。她没让自己沉溺太久,垂眸走进了房中,捋了捋裙子恭敬地跪下,双手置于额前行礼道:“民女崔明妍参见主上殿下。”李允似是不肯梦醒般追问着:“你说你叫什么?”慧玲没有抬头,回答道:“回主上,民女姓崔,名明妍。”将军忙步到李允身边,狐疑道:“殿下,可是有什么异常?”李允却没做回答而是对着面前仍跪着的慧玲说:“你抬起头来。”慧玲从膝前慢慢直起腰,脸庞逐渐自阴影中浮现,直视向前方。李允摇着头,感叹道:“实在太像了。”将军迟疑了一会,问:“是说薨逝的中殿娘娘吗?”将军曾在宫中见过前中殿的画像,只是当时只有匆匆一瞥,并未深记其面貌,初见崔家女儿时也曾在心中暗自赞叹此女容颜在市井中可谓出挑,却不曾将她和中殿娘娘连上关系。“像,她逝时年方双十,就是这般模样,分毫不差。”李允跌坐回椅上,摇着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慧玲好想问他,问他一句“过得可好?”,但这简简单单的一句问候是她怎么也不能说出口的话语,她只能披着崔明妍的身份,作为庶民,跪在他面前。

 

“难道,这才是鬼豢养你的真正原因?”将军的话陡然撕开了空气中若有似无的暧昧,在得知崔明妍酷似中殿后,他脑中很多疑问都解释得通了。“殿下,恕我冒犯,据说中殿娘娘生前与鬼关系匪浅,恐怕鬼这次对崔姑娘也有别的打算。”李允一直以来都不愿承认中殿和鬼的关系,甚至对史官施压,篡改了鬼曾经夺走王位和中殿的那段历史,但此时此刻,他也不得不同意将军的话不无道理,鬼恐怕和自己一样,都对这个酷似中殿的女人有一丝不同寻常的情愫。“如果你的确对鬼来说,意义非常的话……我想我们可以好好利用这一点。”慧玲听到将军的话后从沉默中警觉起来,他打量自己的眼神中有一丝不善,似乎在酝酿一个对她不利的计划。李允皱眉道:“此话怎讲?”将军看了看崔慧玲,又看向殿下,回答:“假设鬼十分信任她,也只有她能近鬼的身,为了确保攻击万无一失,何不到时候让她待在鬼身边,在我们发动攻击时,她作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类,自会限制住鬼的行动力,面对炮轰他也就无处可逃了,甚至可以趁乱对鬼下手。”这岂不是把她往火坑里推,慧玲忙在脑子中想办法思索反驳的话,主上却斩钉截铁道:“不行!”慧玲惊讶地抬起头,李允对将军不满道:“太危险了,炮火无眼,且那鬼狠厉非常,让她一个弱女子下手,与送命有何异!”中殿为救自己刺伤了鬼,因而死在了鬼的利爪下的画面跃上李允的脑海,面前的女人轻蹙着眉头望向自己,就算他心底清楚她不是中殿,他也不能允许自己再次让她深陷危险。将军自然无法理解主上的思虑,他坚持道:“此举才更加保险,那鬼行踪不定,一旦逃跑,以我们人类的脚程根本无法追击。眼下只有崔明妍或许可以限制他的行动能力。大是大非,请殿下三思啊!”李允一掌拍在案上,带着怒意说:“清国新制的火炮运抵,炮兵也都训练有素,一切都已准备妥当,没必要再让无辜的人民牵扯其中。此事莫要再提!”将军面有不忿,却也噤了声,慧玲开口道:“恕小人逾越,若如殿下所言,小人有幸与中殿娘娘貌比,然小人一届草民,无德无能,鬼阴鸷暴戾,断然不会为了小人这副皮囊而被左右的。小人早前曾被鬼带入一座石宫内,那里恐怕就是鬼的藏身之处,小人定会知无不言。”交代出这个情报,慧玲就再无傍身的底牌了,纵然主上念在中殿而极力保全自己,她也无法信任将军。慧玲在地图上指出石宫的所在位置,将军的人手随时都可以派去查探虚实,她不敢隐瞒,又详细地交代了附近的地貌特征。

 

李允看着城郊的地图,却有些心不在焉,他问慧玲:“你进过石宫?”慧玲点了点头,李允继续问道:“你可曾在鬼的石宫中见过什么……”李允说到一半突然语塞,慧玲便问:“殿下指的是?”李允看着这张熟悉的脸,仿佛就是中殿端坐在自己面前,从未死去,他叹了口气,温和又缓慢道:“薨逝的中殿死于鬼的毒手不假,但她却并没有葬进王陵。”慧玲惊讶地瞪了瞪眼睛,李允又道:“她……她的尸身被鬼掳走后一直无迹可循,中殿她为我而死,而我却连让她入土为安都做不到,这一直是我心头的一大憾事。所以,你可曾见过,或听鬼提起过什么关于中殿的事情?”慧玲只知道鬼提起过他曾把爱人亲手埋葬在了湖畔,却不知道原来自己的尸身也被他带走了。她在鬼背上刺下的那一簪恐怕就够鬼把自己碎尸万段了,至少没有落得像思恫世子一样,尸身被鬼弃在了何处倒也无足轻重了。慧玲摇头道:“回殿下,鬼並沒有提过关于中殿娘娘的事情。”李允本就没有多抱希望能得到答案,但听到这个事实从崔明妍口中说出来还是感到一股异样的感觉。他叹着气摆了摆手,忍不住对崔明妍多两句慰问:“我和金将军不日便将对鬼发动攻势,到时候你就不用再担心自己的安危了,不会再有人打扰你的生活。你可有想过之后的打算?只要你愿意,我可以把你接进王宫,听说你有一个母亲,我也会保证她衣食无忧的。”慧玲抿了抿嘴唇,她曾经最觊觎的位置,就是王宫,做王的女人,她做到了,却又怅然若失。她回望向李允,无比认真地打量他,最后只是微微笑道:“谢殿下关心,小人福薄,不奢望锦衣玉食,只求和家母安稳一世便足矣。”李允了然,他也笑了,带着些苦涩和不舍,缠绵的目光在慧玲脸上辗转不愿移开,或许真的是缘分已尽了,不该再强求虚妄。拿到酬金,临走前慧玲问了一句:“敢问殿下,几时出军?”李允回道:“三日后。”三日后,是小年夜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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