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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玲:《伞》CHP. 5

【5】

刚过寒露,深秋的风越来越凉,慧玲拢了拢身上的外衣,看向了一眼就能望穿尽头的街道。“别望了,今日人估计都聚城里看傩舞呢。”柳大娘正给小儿子缝棉衣,时不时就见隔壁的慧玲抬头张望着,于是出声提醒。慧玲并不知道有这事,于是问道:“今日有傩祭?”柳大娘放下针线,答道:“也是,你家没田也没男人所以不知道,据说今年收成好,于是城中办了场傩祭,大家今日都去祭会上感谢天公作美祈求来年也同样丰收顺遂呢。”慧玲点了点头,然后又缩回了摊后继续画伞,农民最怕收成时来水淹了庄稼,她倒是希望多少能有几日雨天,不然也不至于坐在这苦恼生计了。柳大娘看慧玲摊上仍是挂着那把始终卖不出去的雪夜红梅伞,又忍不住多嘴:“我说明妍呐,你画得这些花花草草倒是真的挺好看的,只是为何要用黑底的伞面,你看那梅花,若是白底红梅,该多漂亮。这些日子天旱没雨水是真,可你这黑伞也太不吉利了,人家看了怕是觉得打着会触霉头。”慧玲停下笔抬头,看了眼柳大妈口中那把不吉利的黑伞,却是腼腆笑回道:“这乌漆漆的不透光,倒是可以挡挡日头呢。”这把伞挂了许久都卖不出去,她其实不着急,冬未至,雪未落,这梅花只是还没到开的时候。

 

随着日幕低垂,逐渐有人从城内的方向归来,柳家男人也不例外,带着儿子一人提两个包袱一路笑语行至了柳大娘的铺前。柳大娘从摊档后迎了出来,说:“这大包小包的提着什么呢?”柳家男人一边帮柳大娘收摊,一边答道:“照你说的从城里买了些油盐和茶叶,见到条裙子我觉得我们家女儿穿上肯定漂亮便也买了来,这城中的裁缝真是不一般,据说是士族女儿家流行的花纹呢。”慧玲朝柳家人那边点了点头打招呼,见柳大娘迫不及待地一个个打开了包袱东西拿出来看,抱出一个圆肚陶罐,从里面匀了些茶叶出来,却是往慧玲这边走来。“明妍啊,这是我家男人从城里带来的茶叶,这些你拿回去和你娘喝。”慧玲忙站起身摆手道:“城里买的肯定不便宜,您家里人多还是留着吧。”柳大娘却说什么也要往慧玲怀里塞:“多给你我自己还舍不得呢,就这些,天气凉了,你们娘俩也多喝点热茶暖身子。”慧玲无法,只好道谢收下了,又朝旁边柳家男人那鞠了鞠躬。“天色不早了,你也早点收摊吧,那我们就先回去了,明妍。”说完,丈夫儿子便帮她提起东西回家了,慧玲对着她们的背影笑了笑,很快却又被秋风吹得松垮了嘴角,她搓了搓双手,开始收拾自己的伞摊。

 

慧玲拿抹布掸了掸陈列出来的伞上的积灰,又取来麻绳将收拢好的纸伞三三两两地绑作一捆,她熟练地打着结,一捆捆地塞入袋中。有脚步声停在了慧玲的档前,正低头收拾着的慧玲眼中出现一片黑色衣角,她抬头,只见一名书生打扮的男子驻足在了自己面前,她以为对方是来买伞的,于是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问:“请问是要买伞吗?”对方没有立刻回答,一双锐利的眼睛先是把慧玲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才开口:“你是崔氏?”慧玲被对方的目光审视得不自在,又见他貌似不是来买伞的,便多了一份戒心,答:“我是崔家女儿。”书生点了点头,又靠前一步,低声道:“近日夜里家中可有访客?”慧玲想到了鬼,但鬼上次夜访已是一周前的事情了,对方时隔一周才来过问,而且用词隐晦,恐怕并不清楚鬼的行踪。于是慧玲也含糊道:“邻里之间时常走访,不知大人指的是谁?”书生只好又问:“夜间可有男人进出过你家?”慧玲佯装惊愕:“大人莫要胡言辱我名节,我与家母相依为命,清清白白,怎会有男性出入家中!”书生却一掌拍到了桌上,狠厉道:“兹事体大,你劝你好好想想再回答。鸿庐医馆的大夫已经指认了你与鬼之间有非比寻常的关系。”这番话倒是让慧玲大概摸清楚了书生的身份,二十年前吸血鬼出现于王城之中,伤害无辜,当时便有身着黑色道袍者帮助清剿民间吸血鬼,事后也依旧有这么一批人继续追捕余孽,猎杀的对象中其中自然包括逃出王宫的鬼。尽管对方显然并不相信自己与鬼没有接触,但慧玲还是决定继续隐瞒事实,她皱起眉头道:“鬼?”眼睛稍稍眯起随着头疑惑地垂下,“我与家母都抱病在身,自然时常去医馆向成大夫求诊,只是你说的鬼……我实在没有头绪。”书生沉默着掂量慧玲话中的虚实,但是无论是真不知情,还是刻意隐瞒,他都有办法让对方归顺自己,于是他坦白道:“民间关于吸血鬼的传说你肯定听过,鬼曾经盘踞宫中,残害无辜,左右朝政,弑杀命官,无人不痛恨其所为,主上多年来也一直视其为心头大患。你若是能帮助主上抓到鬼的话,定会得到不薄的待遇。”慧玲怔了怔,听到了意想不到的称呼,他对鬼的仇恨的确是短短二十年时间无法释怀的,而她此时,用中殿娘娘以外的身份忆起他,却已是恍如隔世。“主上……殿下吗?”书生见慧玲震惊的表情以为她是被王权所慑,满意道:“没错,正是主上殿下的吩咐。”天色黯淡,鸦青的穹顶飞过一群赶着归巢的雀鸟,枝丫像一团错综的黑色剪影,树梢上将枯的叶子受不住微风吹拂,缓缓落下,无声地跌落在了慧玲还未来得及收起的伞上,她垂下头,眉眼隐在了阴影下,悄然回道:“好。”

 

人声静了,烛火灭了,连柳大娘家那只闹腾的狗都回了窝,慧玲静静放置好母亲刚喝完的药碗,回到房内取出一件云杉绿的直襟长外衣,她路过母亲房间,见她熟睡,才悄悄打开家门,将外衣披在了头上,身形渐渐融进夜色当中。她没敢走正街,只好拐进弯弯绕绕的巷子,她几乎没在晚上出过门,熟悉的房舍在夜色中却似乎变幻了模样般让她寻不着道,一路上几番踌躇才终于走出了镇子。除了十岁走失那次,慧玲在那之後也来过这片林子,只是当时是白日里,林子外大片的草地在春天里绿得盎然,还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很是好看。当时成大夫说自己的病是在林中过度惊吓,受到刺激而留下的后遗症,这种病症属于心病,无法靠药根除,最好是以不同的心境重回故地,解开心结才行。那日的山林不再是幽暗如深渊,枝叶间筛落的阳光如碎金撒在面上暖洋洋的,耳边是清脆婉转的莺莺燕燕,鼻息还能闻到雨后湿润的土壤和青草味。她走在错落的光影间,下意识地找寻着什么,但偌大的林子中没有给她任何结果,她的病依旧没有起色。十年过去,心结倒不再是简简单单拧成一团的疙瘩,而是演变成了心魔,惶惶终日,困住她的或许根本不是什么山林,而是过往。慧玲第三度踏进林中,早已成年的她少了分惊惧,多了分惴惴不安,越是往深处走,树木便越是浓密,她也不知道该往哪去,全凭着直觉前行。意外地,她发现了一处湖泊,藏在密林深处,湖不算大,一眼就能望见对岸,走到水边凉意也更甚,跳跃着月光的湖面上隐约映出个慧玲的倒影来,她的脸半藏在披着的外衣下,五官被水纹模糊了,看不清表情。慧玲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银制的刀刃泛着银光,这是书生留给她的。她深呼吸一口气,将刀置在了左手掌内,然后手指收拢,微微施力,感觉到利刃逐渐埋入肉中,右手握紧刀柄屏气一抽,连着血液汇成一条弧线挥洒在了月色下。慧玲吃痛地蹙起眉毛,她从来都未曾受过什么伤,除了那次被鬼划破脖子,直接丢了性命。她此时想起却不觉得后悔,至少主上还活着,坐在他的王位上,仅仅银簪杀不死鬼,她心知肚明。慧玲打开被划破的掌心,迎着月亮颤抖着伸出手臂,血珠源源不断地流淌到掌根滴落,落到湖面上泛起一阵涟漪。

 

鬼在山洞中托着头假寐,他不需要睡眠,只是最近被一些人,一些事,扰得心神有些纷乱,于是尝试学着人类的样子,闭上眼睛,让杂念沉淀。显然此举对鬼並沒有什么帮助,他记性很好,时间没有让他的回忆泛黄,甚至静下心来时反倒更为怀念过往,她的声音,她的味道……鬼猛地睁开双眼,下一秒原地只余下一缕黑色的残烟。鬼没设想过会在这里闻到她的味道,而且如此清晰而鲜明,就像刺破了皮肤和经脉,暴露在空气中的血液。他很快便出现在了湖边,这种距离于他而言不过弹指,就是在刚才那弹指的一瞬,他想了许多,比如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怎会受伤?可有性命之忧?唯独没想起那人早被自己划清了界限不再视她为慧玲。慧玲抱着腿坐在湖畔,头深深埋在膝盖上,整个身子都盖进了外衣中,掌心痛得几乎没有力气抬起,但她还是忍住了,握住拳头用力让血液继续流出。“你在做什么!”一句怒斥从身后传来,慧玲如释重负地放下了手,抬起头来往身后望,却发现鬼早已先一步闪到了自己面前,他蹲在地上,一把抓过慧玲的手,她对自己倒是真够狠心,伤口深的快要看见手骨,鬼紧抿住嘴唇,不让自己因闻到血味而本能生出的獠牙露出来,将自己的衣袍撕下一条裹在了慧玲手掌上。慧玲静默地看着他,没有看他包扎,而是看着他的脸。她觉得自己与鬼的关系实在复杂,说亲近的话,他们其实只是互相利用,说疏远的话,他们又一起度过了近二十年的时光。她本觉得自己是该恨鬼的,但如今见到殿下重回王位,她又觉得自己对他的恨意淡薄了。又或许她本是该惧怕鬼的,但鬼对自己格外的宽容又让她有了一丝自己可以在他面前可以肆无忌惮的错觉。人心莫测,鬼的心,好像也难以捉摸了起来。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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